摘要：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文学作品都有涉及到有关饮食方面的描写。阅读《儒林外史》的过程中，每一个章节，都能发现一处或几处关于饮食方面的描写。如此高的频率，绝不会是偶然，而是出于吴敬梓的有意为之。
关键词：儒林外史 饮食 描写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从这句话，我们就可以看出，在中华民族的心目中，饮食，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正因为，饮食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少不免会看到有关饮食方面的描写。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有两部作品在描写饮食方面异常出色，它们分别是《红楼梦》与《金瓶梅》。这两部名著在饮食方面都作了大篇幅的描述，其内容之丰富，场面之浩繁，形式之多样，食品之众多，在我国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都堪称一流。《儒林外史》，由我国清代著名文人吴敬梓花费数十年时间创作而成，是我国古代讽刺文学的典范之作。虽然，《儒林外史》中有关饮食方面的描写在精致程度上比不过《金瓶梅》，在华丽程度上比不过《红楼梦》，但是，与前两者相比，绝对不会逊色多少。
与《红楼梦》跟《金瓶梅》一样，《儒林外史》在描写饮食方面的篇幅也是相当多的。在阅读《儒林外史》的过程中，每一个章节，都能发现一处或几处关于饮食方面的描写。如此高的频率，到底是出于偶然，或是出于作者的有意为之？下面，本文将就此问题进行探讨。
一、人物形象的塑造
但凡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都致力于将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鲜活生动，因为，这对于表达作品的主体和思想内容有着重要的作用。小说《儒林外史》假托明代，实际上描写的是康乾时代的文人士子备受封建礼教和科举制度摧残的生活。在这部小说里，所涉及的人物众多，高达两百人。但是，由于作品的描写题材为不同阶层的人物极其平常的日常生活细事，因此，人物形象就必须通过这些日常生活细事来塑造了。饮食生活，是人类物质生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物的社会地位、性格、心理都可以透过饮食生活反映出来。既然，《儒林外史》的人物形象是通过日常生活的各项事务来塑造的，那么，作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饮食生活，便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之一了。
（一）表现人物的社会地位
饮食，原本只是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而进行的一种活动。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与人之间出现了阶级划分，饮食被赋予了新的功能。除了可以满足生理需要之外，饮食，更象征了一个人的权势与地位。透过作者对于《儒林外史》中各个人物的饮食生活所做出的具体描述，可以清晰而直观地了解到小说中的人与人之间尊卑贵贱之别，以及当时他们的生存环境与社会地位。如小说的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有关薛家集人宴请周进的场景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
这一段话中，吴敬梓并没有直接说明周、梅二人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但是，他却通过描写宴席的场面侧面反映出来。在诸多与会的人中，“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这样的待遇只有周、梅二人才有，“而其他人都是喝清茶”，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周进和梅玖的社会地位明显高于薛家集众人。此外，在这宴席上，与会群众尊周进为宴会的首席。须知，从先秦一直到清末，不管是正式，或者是非正式的宴请场合，座次的安排都非常的讲究，人与人之间的贵贱尊卑之别就是从这宴会的座次安排体现出来，一般来说，坐在首席的人通常都是宴会的主办人，而薛家集的人尊周进为首席，如此安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场宴席是为了请周进在观音庵里做个学堂，而特地举行的，周进，就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尊他为首席，倒也是合情合理的。然，新秀才梅玖只是一位陪客，众人却尊他为二席，就连宴席开始时，周进还再三将首席之位让给梅玖，最后梅玖说了句“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这才作罢。显然，梅玖虽然是新秀才，但其地位在与会众人当中是最高的。而周进，作为一位穷困潦倒的老童生，却仍然能得到薛家集人的礼遇，足以证明，周进在当时还是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二）突出人物性格
《儒林外史》中，作者从来不直接用语言来描述人物的性格，而是通过描述人物的日常生活来突出人物的性格。而饮食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因此，饮食描写，成为了突出人物性格的一个重要手段。通过对人物在饮食上的行为动作的真实再现，生动而传神地刻画出人物所具有的性格特征。相对于直接用语言来表现人物性格的做法，这样的手法不仅更加生动传神，同时也更加立体形象，栩栩如生。
例如，第十八回《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中胡三公子与景兰江上街购买饮宴食物的场景，就将胡三公子的性格暴露无遗：
当下走到街上，先到一个鸭子店。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还要买些肉馒头，中上当点心。于是走进一个馒头店，看了三十个馒头，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景兰江在傍劝闹……来到庙里，交与和尚收拾。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侯？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又秤了一块银，叫小厮去买米。
透过描述胡三公子买鸭和买馒头等场景，清晰而直观的刻画出了胡三公子的吝啬成性、贪婪、斤斤计较以及贪小便宜。在鸭子店挑鸭子的时候，他担心鸭子不肥，还要“拔下耳挖来戳戳”，直到证实了鸭子确实是肥的，“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从这些的小细节就可以看出他斤斤计较和吝啬的性子。而在馒头店里时，他的斤斤计较和吝啬更是发挥到了极致。本来，店家三个钱一个的馒头，他偏偏要人家两个钱一个卖给他，还不顾形象，跟那馒头店吵起来，如此蝇头小利都要讲究一番，足见此人是何等吝啬。而当支剑峰问他为何不请厨役时，他却吐舌道，“厨役就费了”，吝啬与贪小便宜的本性显露无遗。
（三）体现人物的心理
在《儒林外史》中，基本上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对客观场景的真实再现，很少有对于人物心理状态的直观叙述，如果要对某个人物的心理做出分析话，就只能透过那些精细的描述了。而作者对于饮食场面的细致刻画，正是我们理解人物心理的重要途径。
如第四回《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知县宴请范进的场景。虽然，作者并没有一字一句是描写范进的心理活动，但是，如果细细品读他在宴席上的行为动作，就不难发现他的心理了。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竹子的来，方才罢了。
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会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
宴席刚开始时，范进却“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对此，张静斋给出的解释是“遵制”，所以才不用这个银镶杯箸。诚然，范进的“不举杯箸”，固然有遵守居丧制度，为逝世的母亲服丧的成分。但是，他真的是“事母至孝”，以至于不愿意使用银镶杯箸，直到更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竹子来，方才罢了？恐怕不是。若他居丧真的如此尽礼，又怎么会“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呢？
其实，联系范进之前的生活，我们就不难理解他的心理了。
范进的性子胆小，就连面对自己老丈人胡屠户的训示，都是唯唯连声，不敢有半点轻视。这样的他第一次参与由知县举办的宴会，焉能不战战兢兢？然而，作为一个长期在贫困线上挣扎的老童生，范进所能见到的最贵重的东西，恐怕就是胡屠户带来的大肠和酒了，因此，在面对如此贵重的银镶杯箸时，他的内心难免会有点不知所措。一方面，他想尝试一下使用银镶杯箸的滋味，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万一弄坏了，该如何赔偿？“退前缩后”一词，正表明了他的这种心理挣扎。而为了掩饰这种心理挣扎，他让众人以为，不使用银镶的杯箸，还有磁杯和象牙箸，是因为他要遵守居丧礼制，同时，也向与会的众人传达一个信息：范进是个居丧如此尽礼的人。知县正是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因而担心他“不用荤酒”，而后面的“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表明了他前面所传达的信息，其实是个假信息，知县“方才放心”，同时，这一系列的行为也彻底暴露了他的虚伪和做作。
二、故事情节的构思
在《儒林外史》中，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没有传奇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儒林学子们平淡的日常生活。正因如此，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饮食生活，成为了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一）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儒林外史》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世俗社会生活图卷，是当时儒林士子真实生活的再现。而作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饮食，就成为了小说中故事情节发展的有力推手。其中，可以体现这一点的，就是第六回《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舱里，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吐出许多清痰来。
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著，吃了几片，将肚子揉著，放了两个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把著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进嘴里来，严贡生只装不看见。
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
众人一齐逼著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著他走了。
云片糕原本只是一种寻常可见的点心，但是，在严贡生的手里，云片糕变成了他欺压良善、榨取别人血汗钱的“凶器”。刚开始，严贡生“一时头晕”，吃过几片云片糕后，“立刻好了”。这一场景，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随后，他把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在看见掌舵把云片糕“一片片的送进嘴里来”，故意不做声。这种情形以严贡生的那极端吝啬的性子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但其实，严贡生之所以这样做，实际是为了赖掉那十二两的船钱。他故意装作要寻找放在船板上的“药”，待得掌舵的承认“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他便打蛇随棍上，慌称那不是云片糕，而是“治疗晕病的药”，随后更威胁要将掌舵送到衙门。至此，严贡生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最后，更是透过搬行李的脚夫之口，将他的心思一举戳穿。
（二）揭示人物命运的变迁
《儒林外史》里，人物命运的变迁可以从他们的日常饮食上来略窥一二。对于每一个人物的饮食生活，吴敬梓都是根据他们的社会地位以及生活环境来进行描绘的，并且这种描写随着人物的命运变化而进行相应的变化。因此，通过对比人们不同时间段的饮食描述，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到人物命运的变迁历程。
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除了蟹羹。
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因在茶桌上坐着，吃了一开茶。又肚里饿了，吃了三个烧饼，倒要六个钱，还走不出茶馆门。
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耀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
小说中，杜少卿的命运跌宕起伏，原本是一位家财万贯的豪杰，变得一贫如洗，靠卖文为活。而他从富有走向贫穷的变迁历程，就展现在他的饮食变化上。
在杜少卿还是一方豪富之时，他在饮食上是“极其精洁”的，享用得都是当时最顶级的美食。“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除了蟹羹”等等，都是他用来招待客人的。那时候的杜少卿是意气风发的。而杜少卿的人生转折点，就出现在娄太爷的离开。自从娄太爷离开了他后，他便“越发放着胆子用银子”，万贯家财渐渐被他挥霍一空，就连“吃了一开茶”和“吃了三个烧饼”都不够钱付账。待到表兄余大先生前来探望他时，他已经一贫如洗，如若不是好友庄耀江给他送来了一担端午节礼品，杜少卿也许无法办酒替表兄接风。
三、旨趣意味表达
饮食描写是《儒林外史》细节描写中最突出的一部分。透过分析这些有关饮食方面的描写，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潜藏在小说中的深刻含义。
（一）对人物进行的无言讽刺
对于那些丑态毕露的儒林士子们，吴敬梓从来都是“无一贬词”，但是却通过对一系列真实场景的客观再现，使他们“情伪毕露”。作者在对饮食生活进行精细的刻画同时，亦借此展现了儒林士子们丑态百出的一面，给予了刻骨而辛辣的讽刺。
“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
这一段出自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从当时世俗的眼光来看，蘧公孙与鲁小姐成婚，应该是才子配佳人，天作之合。但是，实情真是这样吗？并不是。鲁编修是个热衷于八股文章的人，在他看来，只要八股文章做得好，“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反之，不管做什么，“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鲁小姐深受他的影响，同样热衷八股文章，“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然而，蘧公孙却与鲁小姐刚好相反，对于那些八股文章，他只是“付之一笑”，不屑一顾，反而更加喜欢那些鲁小姐“正眼儿也不看”的诗词歌赋。这样的结合，怎能算得上“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所以，作者特意安排一只老鼠“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再让老鼠把新郎官“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这个情节描写，正是作者给予这对新人的无情嘲讽。
（二）反映出作者对人物的喜恶之情
作者费尽心思，对于每一个饮食细节精雕细琢。在作者的笔下，饮食已不再只是满足人们生理需要的物品，而是变成人物真实的内心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变成作者对人物所包含的爱憎之情的具象化。
马二先生，作为深受科举制度毒害的知识分子的缩影，作者表现出了对他的无情批判。
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吸引了无数的文人墨客。然而，在马二先生的眼里，西湖美景竟然比不上“透肥的羊肉”、“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馄饨”、“馒头”。作者详实而客观地描写出马二先生对于食物所产生的高度热情，以及他在面对西湖美景时所表现出来的视而不见和麻木不仁，实际上是在讽刺马二先生的愚昧和庸俗，只剩下对口腹之欲的满足，失去了对于美的事物的鉴赏能力。这也揭示了，在科举制度的毒害之下，知识分子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严重的扭曲，精神世界一片荒芜。
与对马二先生的批判不同，作者对于杜少卿，更多地是赞扬真诚率直，
小说中，杜少卿经历了从豪门巨富变成到落魄文士的人生历程，但是，改变的只是他的身份，他的性子始终如一。在他还有万贯家财的时候，他用来款待亲友的都是当时最好最精致的美食。当韦老太爷提及府上有一坛陈了九年的美酒，他毫不犹豫就拿出来与众人分享。而当他一贫如洗之时，仍然尽心尽力为表兄置办酒席接风，将庄耀江的节礼全部拿出来款待表兄，还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又添了几样，让自己的妻子亲自整治酒肴。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他对待亲友依旧抱持着真诚、慷慨的态度。相比起杜慎卿在宴请别人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他的真诚慷慨显得越发难能可贵。
四、结语
虽然饮食描写只是作为《儒林外史》细节描写的一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如果没有了这些细致而精妙的饮食描写，这部小说必定会失色不少。而作者在饮食描写上所花费的浓重笔墨，为小说主题的揭示上提供有力的证据，同时，也有力地抨击了腐朽的封建科举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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